[无魇]五里雾中

  周围的建筑物与记忆中的景象相差甚远,说明时间确实在持续流逝着。

  直到出门后再见到的那些面孔已经变得完全陌生,魇梦才意识到,曾经比他小的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甚至已步入中年。

  与从前没有区别的是,小镇里的人们见到他,总会远远地避开。

  虽然他根本不会在意这点。

  与其被人们友好以待,他更渴望自己能够作为一个不被注意到的观望者存在,站在远处看着那些人的欢声笑语是如何因种种灾难而化为乌有的。更何况,他们这种避之不及的态度对魇梦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幸运:不用苦恼其他鬼隔一段时间就需要更换居住地的问题。

  即使这座小镇上的人们见到他多年未变的相貌,也从未有人敢正面来质问过他什么。

  魇梦偶尔会觉得,这般不可思议的安宁生活或许并非是现实,而是自己无意之间因所思所想而施展开来的血鬼术编织出了一个能够躲开现实纷扰的梦境。哪怕生活再一成不变他也愿意继续沉迷在这故里之梦中。

  就像人类时期他对其他人类兴趣缺缺一样,变成鬼之后他同其他鬼也鲜少有交集。

  在他还是无名鬼的时候,曾经被下弦之五的累邀请到蜘蛛山一起生活。魇梦没兴趣受制于无惨之外的鬼,也不擅长与其他鬼密切相处,苦恼片刻后,干脆直接抢下原下弦之一的位置,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因此,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被人上门求助的一天。

  开门时他手里还抓着不久前飞进屋里的情报乌鸦。一想到它不是野生鸟类而是有人饲养并投入感情的战斗伙伴,他想继续施虐的欲望就愈发强烈。

  直到被敲门声打断,他才注意到那新玩具已经被玩弄得残破不堪。

  但他也没想过要对其他人掩饰自己的异常。魇梦无视了来访者急切哀求的目光,他径自蹲下身去,用钉子对准那奄奄一息的乌鸦的眼珠,手指像打桩一样,将粗长的钉子一点点按下去。

  乌鸦的头颅被尖锐的钉子戳穿,就这样被钉死在地板上,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这座破旧的宅子外面本来就栖息着不少的乌鸦,在听到同类的悲鸣以后,“哗”的一声,密密麻麻的告死鸟从屋顶上、从屋外的枯树枝上面飞起,一瞬间,屋外天空被漆黑笼罩,连月亮都淹没在了黑色的羽毛之中。

  不知是被乌鸦临死前的凄叫吓到,还是因喷溅出的血溅到木屐与浴衣下摆,小心翼翼跟进屋的女人不由得叫出了声,原本就憔悴的面孔因恐惧而更显苍白。

  或许是门外一望无际的黑暗使她感到毫无退路,她只是倒退了几步,继而努力掩饰着因恐惧轻微发抖的身体,咬住下唇不再发声,并偷偷地打量起魇梦。

  “请问,来到这里是想做什么呢?”

  魇梦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用绣着灭字的手帕擦拭掉手上沾的血后,疑惑地看向了来访的女人:“现在应该是睡觉时间吧,不好好待在家里做个美梦,来我这里尖叫……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当他开口的一瞬间,女人惊愕地瞪大了她那显然能看出不久前刚哭过的泛肿双目,愣了片刻后,难以置信地开口:“……您不是女性吗?”

   “……”魇梦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可笑的问题,干脆以沉默应对。

  见魇梦不吱声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遮住因羞耻而变红的脸,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失礼了。我马上就离——”

  不幸的是,她的某个异常已经被注意到了:女人躬下身子道歉时,手一直护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上。瞬间明白了女人外出求助意图的魇梦,眼睛微微变亮了一些——他忽然想到一个有趣的新实验:倘若人类女性在即将产下胎儿时被变成鬼,腹中胎儿是会立刻死亡、还是随着母体异变为新生的鬼、又或是被母亲当作普通的食物吃掉?不管哪种结果,对于这鼓起全部勇气选择在深更半夜逃离困境的女人而言,带来的一定是毁灭性的绝望吧。

  想到这里,他本来不速之客前来打扰的烦闷被愉悦一扫而空。

  魇梦伸出手,捂住女人还没说完话的嘴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用力地按坐到地上,用猫一样的姿势蹲趴在她跟前。他的身体伏到比女人更低的角度,面庞带着淡淡的红晕,由下而上地贴向那张变得惊慌失措的脸,兴奋地威胁起了可怜的猎物。

  “我能帮助到你,保护你的安全。你可以安静地呆在我这里直到生下他吗?在这期间,不管谁来都没办法带走你。”他像一个善良的人这样亲切地向女人提议道——本来该是这样的,话锋一转,又立刻变成了恶鬼的低语:“要不然,把你像牲口一样关起来怎么样?还是像刚才那只乌鸦那样?你是希望把你折磨到孩子出生,还是死去为止呢?你在害怕吗?那就不要随便逃跑,可以吗?”

  手上残留的血腥味和深不见底的恐惧,让本来精神就已经达到了极限的女人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量,在鬼的呢喃之中她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魇梦没有限制女人的自由。他就像挑选完中意的家具摆在家里似的,将女人安置在了房子的某个地方后就几乎不与女人交谈。

  仅仅只是悄声哭泣过几晚,女人现在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很自然的微笑。或许是因为从地狱中逃脱了,手上那些被殴打的淤青,还有被用开水烫伤的痕迹,随着在这里生活的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些伤口也慢慢地愈合了。从结婚以来没有一天不与自己相伴的那些疼痛被缓解、甚至是消失,这些都让女人感到非常安心——她甚至有力气拿起缝纫针和线,做起了婴儿穿的小衣服。

  看着这一切的魇梦觉得,人类一直有着不可思议的抗打击能力,只要潜在危险并非近在眼前,就能涌现出继续过着平静生活的希望。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看了会她手中持续的机械动作,之后失去兴趣地坐回到椅子上,捧着自己的脸,注视起镜子里自己左眼中那令人感到心旷神怡的字迹。

  从字迹当中,他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他多么迫切地渴望见到那个人,他每天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个人的轮廓,幻想着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要是看到自己成为下一后,会不会心情好了哪怕一丁点呢?一丁点就够了,光是在脑里想想,他就会由衷欣喜到心脏都开始难以自制地扑通乱跳。


  被妄想夺取了思绪,他只得转移注意力似的,头也不回地问道。

  “如果你的孩子也像你的丈夫一样,只会做些让你感到恐惧的事,你还会爱着他吗?”

  女人手中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下,很快就回应他:“至少我现在是满怀心意爱着这孩子的。”这么说着,她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满怀爱意地抚摸起了自己的腹部。

  魇梦嘴角微微地弯了起来,他转过头,凝视起女人日渐隆起的肚子。

  「继续吧,继续将这个美梦持续下去——等发酵到最幸福的时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美妙场景呢?」


  从那朦胧的青色瞳孔里看见的是人间地狱。

  很难用其他的形容词来形容这副情景——母亲用指甲划开自己肿胀的肚皮,将子宫里已经分化出四肢、甚至连手指头都长齐了的婴儿从自己的血肉里挑出来,将脐带硬生生断开以后把尚未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婴儿送到嘴边,连“我开动了”也不需要说,鬼的牙齿撕开了婴儿的颅骨,脑浆混着血液在地板上流淌。从自己体内孕育出来的生命,又以食物的形式回归到了母亲体内。

  母亲吃掉自己孩子的画面在魇梦的脑海里不断闪过,他露出了没有被女人察觉到的兴奋表情。

  在看到女人一脸欣慰时,魇梦感到了从脚到头的冰凉,那不是什么其他的感情,只是单纯的对人类的厌恶罢了。

  为什么即使是素未谋面的婴儿,只要是由自己生下来的就可以无条件地信任?魇梦实在是搞不懂这样的情感。

  虽然将怀孕的母体变成鬼,已经是魇梦计划中的一部分,他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个计划实现——为了他梦想中的世界。

  然而,无惨的突然到来完全打断了它。

  所有鬼的安排他都有权最终定夺,并且他也从未考虑过询问缘由,径自把女人当作魇梦送给他的食物给吃了。

  人类终究只是打发时间的东西。对于中途夭折的实验魇梦仅仅只是遗憾了片刻,能见到无惨的面孔这件事立马就让他幸福的如同心里被灌满了蜂蜜。


  小孩子从来都不是一无所知的。尽管不知为何,大人们都不太能察觉到这件事。

  幼年时期的魇梦,能思考并理解到他的父母为何总是会在看护问题上推三阻四,甚至会因为互相推脱而起争执。

  虽然父母之间就算再怎么争吵也不至于发展到暴力阶段,像是察觉到为了不值得的东西破坏感情是没有意义似的,在闹到那之前他们就会和好如初,但父母在最后达成统一意见,决定一同来照顾他时,脸上总是带有难以掩饰的恐惧情绪——这确实使身为小孩子的魇梦有点失落,但他的心思也很快地被能做些喜欢的事吸引过去,再次喜悦起来。

  不知为何,他对买回来的玩具,对那些“死物”毫无兴趣。

  只有与活的生物玩耍才感到快乐。

  母亲曾经跟他说过,只有对动物友好才能得到它们的信赖,从而让它们接近自己。

  实际上他一点儿不认可这说法,如果只是想接近动物的话,只要把动物抓到身边,再随便破坏掉哪里使其无法逃跑就能充分达到了目的。归根到底他所作所为的目的还是为了取悦自己,只要自己满足了,那些被残杀的动物也算是充分地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他或许没办法理解父母的话语,但也知道他们不喜欢见到他的那些行为。

  除此之外,魇梦能称之为乐趣的也只有沉浸在睡梦中了——做着使他感到安宁的,自身周围都充满悲剧的梦。

  但那也终究是梦,很快就会醒——他意识到,从梦里醒来真是讨厌的事。在梦里大家最后都被怪物吞噬掉了。

  这个梦的次数多了,魇梦就决定自己化身为梦中的怪物,在梦境里,一切杀戮或是残害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深更半夜,趁父母睡着的时候,魇梦偷偷地凑到家里的金鱼缸前。

  他用偷拿过来的那些杂物——用父亲的钓竿缠上鱼饵,将鱼缸里面的鱼一条条地钓出来,再用母亲的缝纫针戳进鱼肚子,接着将厨房的盐罐打开,将罐中存放之物尽数撒进水中。

  那些仍在跳跃的鱼们排排摆放在玻璃口,魇梦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努力挣扎进缸中,看着它们从充满生机地不断翻腾着,再到缓缓失去动静地浮在水上方。

  很快地,角落那边传来的动静使魇梦察觉到有人回过头在查看情况。

  他一度以为是对金鱼下手太过残忍所造成的幻象——但不知何时,他的母亲站在了那里。

  在与她对视上的时候,魇梦是第一次见到人脸上浮现出了恐惧以外的情绪,那一定是悲伤吧?

  但是为什么要替不相干的死鱼感到悲伤呢?他不解地想着,下一秒,他的母亲却爆发出止不住地崩溃哭声。

  魇梦忽然有点不知所措。或许应该安慰她一下,可此刻他手里却只有那块擦拭过鱼缸前血迹的手帕。透过自己的脑子仔细思考了一下,他折起了被沾染到血的部分,走过去将干净的一面递给她。

  然而母亲没有接过她缝制给魇梦的小手帕,只是一言不发地将它扔了出去。

  即使母亲和往常一样,没有指责过他什么,他也不是不能感觉到他们对他的言行举止一直难以理解,但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从未就这些施虐行为指责过他,他们宁可默不作声地将他还残留下痕迹的现场彻底清理干净,从此绝口不提。

  或许父母二人早就意识到,这不是掩盖或指责就能制止的。

  只要魇梦本人还在这里,这些事情就是没有尽头的。

  他心里明白这点,所以他一声不吭地任由着母亲换下他身上的睡衣,再给他一件件穿上厚重的冬衣,以往他们二人还从未在深夜外出过,现在母亲却主动牵着他的手,走到还亮着路灯的空旷街口。

  看着两人从曾经游玩过不少次的街道,一直走到冬日里人迹罕至的河岸边。

  魇梦安分地趴到河边,望着水中倒映着的小小影子,在心里思考着,母亲究竟打算怎么做?

  如果是想把他丢弃掉,不至于到这种地方来。是想要杀掉他吗?他感受到一双正颤抖不止的手碰触上他的背,手哆嗦的越厉害,想必手的主人也就越是犹豫……随后他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魇梦假装不知情地往前移了移身子,试图让母亲能更顺利地杀掉他——结果反而是忽然被一把揪了起来,重重摔到旁边的石块上,他抬起头,话还止在口中。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色卷发、双目赤红的陌生青年,他尖长锋利指甲的手指正扎在魇梦最熟悉的那个人的腹部上——就像他不久前戳穿金鱼时所见到的那样,大量鲜血从腹部涌了出来。

  随后青年马上用他那明显不属于人类会有的尖牙一口又一口地啃食起那具被撕扯开的身体。

  「啊啊——」

  「世界上真的是存在鬼的,而且鬼会在深夜猎食人类,这也是真实的事情。」

  连最后的悲鸣声都未能传入耳中,此刻的魇梦完全被陌生青年的行为吸引住了。

  原来在所有生物当中,看似可以操纵万物的人类,在鬼面前也是这么不堪。

  难以想象是现实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了,不知道从哪里飞到他身旁的乌鸦竟然开口说起了话。

  “快逃!快逃,往西方去——!”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青年突然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魇梦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护在自己跟前的那乌鸦一把捏住。这出乎意料的举动,使青年顿时收回想袭击他们的手。

  青年平时从不曾给过人选择余地,这回却突然心血来潮地问道:“你想变成鬼替我效力吗?还是想我放过你?”

  没等魇梦回答,青年想了下又说道。“罢了,你只有五六岁吧?现在太小了,一定无法承受住我的血液。你住在哪里?”

  “……要是没有您的出现,接下来我应该住在河底吧?”

  他的眼神没有放到接近的青年身上,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母亲的尸体坠下河谷。

  这话让青年没由来地笑了,他问道:“我只是出来寻找食物,没想到却意外地救了你一命吗?”

  魇梦把可怜的乌鸦捂到窒息死后,将这具尸体塞去青年看不见的地方——他突然恍惚了一瞬间,随后抬起小小的脑袋,认真注视起了青年的脸。

  如果世上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他是否就长成这样呢?

  他用青色的瞳孔暗自记下青年的面容,同时心里漾起了奇妙的感觉,那并非是出自悲伤或是愤怒,反倒觉得是由羡慕而泛起的情愫。



  直到这会儿有只青色蝴蝶停留在他指尖上,他才识破了母亲的善意谎言。

  即使总是去凌虐动物,自己也还是有被它们喜欢着的。

  这只青色的蝴蝶对他手上的血迹格外感兴趣,连尾翼沾上鲜红也不太在意。

  他充满好奇地凝视了好一会蝴蝶,目光紧随着这个扑腾起翅膀在空中飞舞的奇妙小东西,看着它最后降落到被雪与泥土覆盖着的尸体上。

  为什么这个季节还会有蝴蝶呢?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使魇梦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沉迷在梦中,这个梦里既有能在冬天出没、毫不忌讳尸体与血迹的蝴蝶,也有在夜里肆无忌惮、对人痛下杀手的鬼……这种异常偏离日常轨道的现实让魇梦觉得比以往的梦境更美妙。

  已经是寒冬了,今天甚至还是个飘着雪花的日子,散开的白色雪花一点一滴地落在脸庞上,再化作水雾流淌下去,这是与魇梦脸上展露出的愉快笑容毫不相称的寒冷情景。

  但他一点儿都不觉得冷,昨晚上母亲真的把他包裹得很严实。

  尽管母亲的这具身体已经彻底变凉了。

  在一瞬间,他不由地羡慕起了那只可以尽情欣赏尸体风景的蝴蝶。

  他从未近距离的见过人类死亡的模样,曾经在街上见到被狼咬死的尸体,瞪大的双眼中充斥着被人类驱赶、惨死街头的不甘。他刚准备伸手去触碰那尚且睁着的瞳孔,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被父亲一把给抱回去了。

  这次同样也有人妨碍着他。那自称归属于鬼杀队这样一个民间组织里的年幼女孩似乎看他有些不顺眼,要不是她旁边还有个少女在,或许她就要冲上来做点什么了。

  回到临时住地的屋檐下,站在那里的少女只是露着淡淡的微笑,递了个干净的手帕过来。

  直到魇梦把脸上的水珠全都擦得一干二净,她才礼貌地询问道。

  “之前得到确切的消息,我们才会到这地方来。但听说你当时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是吧?”

  魇梦听着少女的话,心中却不禁回想起了无惨离开前的一幕,这一幕完全不需要其他语言加以暗示就能深深地停留在他的脑海中——

  报上姓名的鬼舞辻无惨,当时温柔地抚摸了他的脑袋,露出了很温和的笑容:“再过几个时辰,一定会有鬼杀队的成员过来。”

  “只要你替我好好应付那些人,下次我会带着礼物来找你。”

  他不由地看着那个青年点了点头——即使他不知道这肯定到底意味着什么。



  活着或是死亡都无所谓。

  邂逅无惨后,魇梦开始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跟那些人恐惧他远离他的时候不一样,他长成了十五六岁的模样。

  伫立在自家屋子的高处,魇梦俯视着窗户外的街道,看着路过行人因琐碎小事而开心的脸庞,他思索着或许也该挑几个人送给无惨,那样才能让大家都得到快乐。

  虽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比起成年人的力量还差得远。

  因这座小镇里发生的意外使他的母亲被鬼杀队带走,自从自己落单以后,他也就很难再找到落单的小孩子。

  没有其他的小孩再愿意被这座鬼宅带走。

  更何况,以人类作为食物——得挑选什么样的口味呢,作为人类的他,对这点实在难以想象。他不希望看到无惨展露出失望的模样。

  他从前收到过若干来自父母或拜访者的礼物,可在这其中却从未有过让他感到中意的东西。

  魇梦不由自主地走到母亲的房间里。

  现在他能在家里自由地出没,父亲在举办完母亲的葬礼后,就收拾行李离开了这个家,甚至最后连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讲。

  他拿起一直知道位置却从未动过的家门钥匙,打开那个被锁住的柜子。

  正午的阳光透过半开着的窗户洒落进来,照在那些被母亲曾经当成宝物、说是他刚出生时感兴趣的那些小玩具上。

  魇梦拿起桌上的剪刀,将那只小山羊的脑袋剪掉,无聊地伸手把它摆弄了会,揪出里面一团棉花拉出好长一条棉絮,再丢到旁边的小火车上,坚固的火车被扳开,他又花了很长时间才拆掉抽屉。

  站起身来,把里面所有的东西统统倒到窗户外去。

  本应感到温暖的阳光,此刻却忽然使他感到刺眼,甚至灼热到心中开始产生不适。

  即使是再怎么强大的鬼,也有着致命的弱点,其弱点甚至可能会是魇梦都不畏惧的东西。

  一旦变成鬼,就再也不能面对阳光了。于是,他一直坐在窗口,想尽力将白天的街道风景仔仔细细地映在心里。

  哪怕人与人之间的悲喜相通,为了其他人的快乐而展露笑颜,为了其他人的悲伤而哭泣……这些情绪也统统不如他们自己安然度日重要。

  为了守护拿起武器,带来的却仍然是无尽的杀戮。

  所以,他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哪里不应该。

  不知不觉,魇梦竟在原地睡着了。

  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魇梦意外地发现,靠在窗口的他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男性羽织。

  他有些惊讶地拿起它,站起身四处寻找起来,直到见到不远处那日夜思念的面孔——鬼舞辻无惨的模样,和上次见到的完全没有改变。

  没等魇梦发问,无惨像能从他的表情中猜出他的想法似的,走到他的面前,指了指漆黑一片的窗外里那个匍匐在地上、间断地发出呻吟的异变生物。

  这是之前在魇梦的小宅子里半死不活的一个……勉强可以被称为是生物的东西。

  “给你的礼物。”

  “……鬼?”

  魇梦一惊,他那双泛着水雾的瞳孔突然一下子清澈起来。

  “在我看来,那已经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废物了,但对人类来说还具有很大的威胁性。你可以随意使唤他,就算把这座小镇毁灭掉也没关系。”

  无惨的表情一如他当初所见的那样冷漠,即使是对着还能发挥出作用的魇梦也是如此。

  但对魇梦而言,他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对待,他愣了一下,像是想起无惨当初也是这般对待他的,那脸颊上逐渐泛起潮红。

  “嗯……其他人在小时候都玩过,但还从来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玩过捉迷藏。”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很害怕我。大概是因为我异常向往着能听到生物的悲鸣声吧,可对我来说这和他们欣赏音乐和表演那样根本没什么区别。”

  “……请问,我喜欢这种事错了吗?”

  “你没有做错什么……但要想遵从自己的内心行事,只有拥有他人无法抵抗的力量才能够压制住他人的妨碍。”无惨似乎很是欣赏他的做法,很快地回答了他。

  魇梦默默地注视着无惨的脸,从未有人像那样爱着他,爱着他的一切,即使他清楚这并不是爱,只是纯粹将他视作棋子来加以利用,他却也还是愿意义无反顾地接过无惨伸来的手。

  那是他永远都无法触及到的高度,但同样体验着那种无法克服的恐惧,他或许能因此感到安心吧。

  “说的是呢,为了离我的愿望稍微接近点,我觉得还是这样选择比较好。”

  魇梦自语着,随后大胆地伸手握住无惨递过来的一只手,再放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前,青色的瞳孔像是着了迷一般,他注视着无惨面无表情的脸孔,第一次如此放声大笑起来——即使那只是低沉的、像是鬼被魅惑致死一般的笑声。

  他握着那双冰冷的手,将长长的指甲抵在自己脸上,依恋而渴求地问道。

  “您把我也变成鬼……可以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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